杯具了

【双吴】宛南旧事

第六章

 

 

 

 

 

这一路走来,处处的环水抱湖,人家户前穿堂过,青溪板下青藻长,好是水地情味。顺着世勋的指瞧去,那却又是另一般了。一眼便知,那一落的楼子架势出众,土木参差,鳞次栉比,大是占地,不愧为一方大主,果然很不同。

 

 

惯见了十里洋场、纸醉金迷的李嘉恒也慨叹仰止,宛城,好地头!吴家,好门面。翘首望去,脊架式门楼,墀头凤羽砖雕气魄堂堂,青瓦覆顶,花瓦正脊,两端翘起,饰以脊兽。屋檐则以多层冰盘檐为饰,单止门楼,已是精秀如此。瞧进去,里头落落的门面长围,白墙琉璃顶,穿堂庭院,深深远远,峨峨典雅,一望而乍起侯门深似海之感。

 

 

往西半百,见世勋眼亮了几分,攥他的手也紧了紧,疾步上前,知是他家了。

 

走进这西院偏门,虽不如方才所见,也是大气。硬山清水脊,板瓦合瓦有滴水,戗檐砖雕梅花及两只悠闲的梅花鹿,大门刻楹联“水石澹幽居,诗书寄素业”。好的就是秀丽精致。

 

 

才过了院内垂花门,一个裹了布蓝绣兜、松花绿洒裤的小女孩儿迎了上来,甩两根长长水辫,水亮的眼波,欲熟未熟的涩身段,红红两片薄唇唤得甜:“小哥小哥,你可回来了!”待瞧见了世勋身后米兰帽子精白新装的李嘉恒:“好漂亮的哥哥,小哥还带了人来呢。”燕子接过他手中箱子,机伶伶盯着他瞧。

 

 

世勋笑着摸摸她的头。这时候,她妈妈也上了来,吆她女儿:“燕子别闹。哥儿总算回来了,这三两日,太太可等得急了。”世勋道:“这是北平李府的三少爷我的表哥,你给帮忙着备下屋子。三哥你就住了我家,也有个照应。”下了行李又问:“妈怎么样了?”一壁走一壁听,那缠身的病好些大夫都说不清,却也一时无大碍,略略安下了心来。

 

 

进了正屋,一室的药味,绕过刻花涂字高大壁柜,转了布屏架,见着了世勋的母亲。很苍白气弱,坐在带镜红木雕花床上,虽是病着,却很整齐,鸦青对襟衫子,双手俨俨实实合在被下,眼睛清明,发鬓光润,看得出很要好庄重的妇人。

 

 

世勋见她还算精神,倒不似四叔说得重,扑了过去:“妈,妈,我回来了。”一笑一双弯月,抱着他妈。母子嘀咕笑谈,融融洽洽,好不亲热,只见李母按奈着敲他脑壳子:“多大了,让人看了笑话。这位可是三少爷?前儿就说了三少爷要来,我记着叫嘉恒不是?可算见着了。”李母颔首,对他淡淡一笑,却说不出的清浅宜然,倒使人忽略了病气发黄的眼晕、尾梢几痕细纹。

 

 

瞧了瞧白衬衣淡蓝长裤,细腻的白净肌肤,分外秀气清爽的世勋,一般是大户大族,他却半些儿少爷骄气也无,也是有这样的母亲教养!因接过茶盏,道声谢,略喝过一回,因摘下帽子倾身关切道:“不知病得可好些了?”

 

 

世母轻咳数声,抽了素缟帕子掩嘴,纡口气道:“这病拖得久了,我都忘了。这一回也就是看着吓人,倒也没什么。只是惊着了叔叔,把这孩子都招了回来。燕儿来!给三少爷备好房间。”转头又道:“我这屋子病气重,还是让世勋带着四处转转吧。”

 

 

“哪来的话儿!还怕是冲了夫人呢!”寒暄过几句,便由着世勋领着府里转一回。细细打量来,青砖铺地,石甬小道,幽幽深深廊堂转,疏疏散散花木分,缠枝牡丹透雕门罩,芙蓉莲叶透雕门窗,无一处不好。

 

 

只是他来却不是游玩的,回房歇了会儿,打发了人去,说是李老太爷、四叔爷能管事的都不在。不由冷笑,这可巧了!

 

 

踱过宽长床踏,这吴家的床倒是华美古雅,一进式的黄杨木高架古床,床室内搁了罩灯茶几,他的箱子也搁置妥当。游移的目光散了,身子懈怠下来,忽然累得动弹不得。

 

 

早料到的,那个死掉的大夫人可不就是吴家的长小姐么!单为这个,他们母子不知如何让人恨着了,哪还经得起李嘉豪几番挑拨。父亲啊父亲,以为终于得到承认了,你却让我来这里,不肯也就罢了,明知啊……

 

 

游离着目光,暗淡的光透过镂空的床围进来,想是床的外侧,雕了官员、童子,花卉,想想,有了官员就有了姨太太,几个姨太太,再生个大家子,然后,又是一出,呵……床楣床围床柱上,也是雕满了日月山水、花木虫鱼,仰卧侧脸都摆脱不掉、脆着闭上了眼睛。

 

 

胡乱昏沉间,倒像是睡在一个纷繁的旧梦里,这样的豪富之家,这样的房子、古床,总是积了故事的,睡在里面,合上眼就好像能看到,喜的泪的神情,纷杂的人、亲疏的事,压在箱底、隔了一层的模糊。头晕目眩要睡不睡,什么都糊了去,连郁沉着脸的自己也在旧梦里褪色消融进去了。也许,他的故事一样的古旧,与他们合得太近了,消融再难离……

 

 

不知为什么,最后唯一清晰的,却是世勋的脸,还是昨晚窝在他怀里,有些傻的,自作聪明的笑。其实也许,他是真的很聪明。至少他是唯一从黄褐斑斑的暗绸底子里浮出的人,至少连他都曾为他犹豫……

 

 

猛然一惊,霍地清醒了,却真是世勋不知何时到他床头了,只见他换了半新家常衣服,石青大襟短袄,里着玉色长袍,本就俊气的脸更衬得清新可意。打量着自己睡去了,不豫着正要退离呢。

 

 

“吵醒你了。”抿出抹笑痕,“原想着太爷叔伯都让人请了去,今日是不必见过了。不如先溜着玩儿去。”思量着他心里过不去了,就想着带他去吴家地头转悠,也算是实地考量一回。

 

 

李嘉恒闻言一笑,替了一身衣服跟着他出了门。

 

 

沿着小溪走,有人提了吊桶高高立在桥上提水,缃黄上衣的杏水眼的一个女孩儿,水洒了好些,青石桥面水淋漓,里面吆喝一声,“作死的小苜苜,还不回来,又哪里野去了!”

女孩儿鼓了颊,嘴里犹嘟囊,“小苜苜落水死了!”泽亮莹光的眼睛却见盯了他们好一会儿。

 

 

世勋发觉了,对着一身青莲褂子、缟色里衣的李嘉恒,笑道:“你看,我们倒穿的很像兄弟。”李嘉恒低下头,可不是么,都深深浅浅相得益彰的青白二色,又都是光鲜人物,又站一块儿去了,也笑了。

 

 

“这时节,桔子都熟了,去桔园看看如何?”已经走得很远了,经过了杨桃地,又是长长串串的葡萄垂下,饱满晶碧,黛紫诱人,绿叶翕掩的架子下,包着帕子的少女剪摘托放,偷个嘴儿去皮含了,满手的甜汁。又过了野杏林子,再几百米处就是桔山了。

 

 

甜香满山,熟透了的秋,金黄橙红了的柑桔,浓绿的叶子再掩它不住,秋光下,入目一片金红。世勋说:“这桔,最好的还是居高临下俯视,山下桔海一片,肆肆翻浪,才有味道。”

 

 

山上本无路,多年踩踏,疏疏添了石板,扭曲的山径艰难的向上虬伸。世勋早脱了褂子挂臂上,他是熟了路的,先前几步蹭蹭往上去,两面夹树,也灵活的避闪往上去了。李嘉恒却是不惯爬山的,脚下皮鞋早给泥块划了花,又被杂逸斜出的长枝挡着戳着刺着,渐渐的落在后头。

 

 

抬起头来看,彤红橘海,高高深深的青石道上,玉白的修长身影,一颠一伏,左拐右转,愈去愈远,李嘉恒不由心下焦灼,去了额上细汗,急赶了几步,手上不防给忽然伸出的灰绿硬枝刺着了,一道长痕。

 

 

着意那道白影,看得久了,恍然觉得,那人的背后,绿枝绿叶簇簇似乎合了起来,截开了石道,通往天的地方渐渐闭合了。顿了足,心里生出些凄凉来。立在橘林间,那天便是橙是金,分明该是艳的华的,风来摇晃,那叶子簌簌作响,却是苍茫……

 

 

这橘林,这么大一片甜香的红绿,也是他此行的目的、他家的租源。然而,又确实不是他的。若有一天握在了手中,即便是站在山角也俯视风发。

 

 

秋凉荡起衣衫,半山上飒飒作声,鸦的“呷呷”粗声,打头顶过,忽然觉得与梦相合,无数次梦里,分明一张木梯子,一次次踏上去却漏下来,上不去,怎么都上不去的,只能禁锢在方井之地颓然焦燥。不必人解他也知道,总是所触所思才成梦。

 

 

不由怨起了世勋,走得倒快,分明一起来的,却把他一个人留在半空。小心分开桠叉,抚平被勾了线的袖,却听头上道:“我说你那么慢呢,原来顾惜着衣服啊!果然是大少爷。”是世勋转了回来,在高高上方看着他,脸上彤红也是见汗。

 

 

让他一冲,倒消去了郁结,升腾了怒气:“我又不比你,打小爬惯了!”这一怒,原本浅粉的颊倒艳成绯色,耳后也不得幸免晕红了,有趣的紧。

 

 

“得得,三哥别恼,小的扶您上去。”嘻皮着下了阶,搀了他臂。见李嘉恒恨恨瞪他,不敢再闹,拉了他手往上去。扣紧了指,世勋的手其实挺俊,不若他的修长,却也白皙秀长骨节分明有力。扣着指,手心些微潮湿,相触的掌心肌肤吸粘在一起,奇异的感受,只觉得亲近,说不上喜不喜欢。

 

 

好不容易上了顶,正坐石上歇着,忽然天阴了降下雨来。便去了看山人那儿避避,等停了再下山去。不想雨反而更加淅淅沥沥没完没了起来,沿着瓦檐啪嗒啪嗒,倒把檐下躲着的两个打个稀湿。

 

 

“小少爷,这雨是要下一夜的,就是停了,山路也滑。我去报个信,你们就委屈一晚上住下吧。”曾老头备了饭整了床铺就走了,世勋拦他不住,只好作罢。

 

 

李嘉恒转了一周,二层的小石房子,简陋冷硬,点了煤油灯,见得那油腻桌子旁的石壁给熏得漆黑。床只一张,收拾过了也是一股子去不掉的衰败气味儿,大抵老人的屋子总是如此的。支窗坏了,斜吊在外头,外面森黑一片,雨势不减,打在窗板上,扑籁籁分明清晰,偶尔几滴潜进窗,倒显得夜凉了。

 

 

风进来,火焰在玻璃罩子里跳跳忽闪。世勋衣服粘湿着难受,便褪在椅背上晾着,左右无可消遣,干脆睡下。李嘉恒透了气,也拉了一角被子躺着。

 

 

“忍一晚吧,谁叫我们不会看天色呢。”偏过头去笑道,“这床窄又硬,硌骨头,三爷没睡过吧?”灯焰噗的一声,似要灭去,又渐渐转了回来亮着,倒现明了世勋熠熠的眼睛。

 

 

“更糟的我也住过,这算好了。”李嘉恒睁开眼睛,见世勋努努嘴糗他,又道,“真的。至少没有一大群拉杂的孩子东哭西闹,没有男人女人诅咒骂街摔盆子。清静多了。”

 

 

“这倒奇了,你李三少何时体察民情去了?”世勋曲着臂侧卧对着他,还是不信。

 

“我七岁以前住姥爷家,就是那种楼子。小公馆是后来的事。你不能想像,一栋小小的木楼,挤那么多人,麻将桌子镇日里响,泼水打骂,隔岸观火、挑拨离间、背后一刀,全不能想像的。”抿了唇笑得无谓,脸上却有种奇异的羞耻,玉白的耳垂子也润红了,在跳跃的焰火里十分的动人。

 

 

世勋看着他,忽然地有些心软,黯黄的光晕在脸上,朗剑的眉眼也柔气起来。:“你姥爷对你不好么?”

 

 

“他是不管我的。孩子多了,也就贱了。连我妈都是累赘,讨人嫌还不够呢,人家可有正牌孙子!”抿得绯色的唇一勾,笑得讽刺,直勾勾看着吴世勋,“你以为呀,谁都像你一样好么?大少爷!”低下头来凑得近了,呼吸相闻,那转过来的漆亮眸子更是意味难摹,。

 

 

恰这时,风忽然大了,猝然灯灭,两人都吓得一跳,急促了呼吸,这一来,更是喘息交融了。不知何时起,四片粉润的唇魑魅魍魉粘合在一起,只是相贴,彼此轻含着,再不进一步。调整了节奏浅浅呼吸,晶亮的眼睛对视良久。

 

 

还是李嘉恒先动的,探出舌魑魅魍魉尖,轻舌忝他的唇,偏头口允口及深入纠缠了起来,手指落到他颈侧,指下幼白嫩滑的肌肤,轻轻抚触。硬板床上,年青的躯体紧密贴合,喘息声急,温柔却肆意的交颈拥口勿,暧日未声响让秋夜檐雨啪嗒声阻截在屋里,一室回荡的缠绵暖意。

 

 

给口勿得头晕的世勋不由迷糊着想,是不是多心了,觉得李嘉恒一直在有意无意不动声色地言秀惑他,今晚,果真是一时情云力么……

 

 

然后,忽然地,世勋按下他的手,李嘉恒也恰恰停了手,看着彼此泛着水光的眼,艳色的红的唇,却不置一辞。良久,默契地各自躺了回去,只是风雨之夕的亲近,分享一点温暖而已,何苦弄得不可收拾……

 

 

评论
热度(1)
© 朝生暮死 | 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