杯具了

双吴【宛西旧事】

第五章

 






    今夜原是满月,哪里扯了一大块云来,天地乌影重叠。吴世勋缠了鬼似的一身恶寒,心乱如麻急急往回赶。来时不觉得,这里暗不见指,恁多的歪歪道道,越急越往歪里去,好不容易见着几点晕红,幽幽静静亮在岑寂的墨黑芯里,再几步就到白廊了,正松口气,那头现了一个长影。

 

 

来人着一身湖色绿袍,萧萧玉立,发觉什么转过了脸来。 见是他,吴世勋一窒,正往回缩,却听他苦笑了。

 

 

  “知道你在这里。不用躲,好好儿听我说。”红灯下朦胧的眉目修倩,朗朗清疏,已不是方才修罗诡秘,靠着白廊柱,大红大白背影里,只那人那声,淡淡的落寞寂寥,“李家很多的传言,你不可尽信,也不能不信。听话些,就算跟那个白苏在一起也就罢了,我放过你去。可是,若真沾了一身腥,脏了自己,我又何苦手下留情。我何苦呢!”

 

 

    “从虎头虎脑的娃娃长得这么样俊气秀挺了,却还是那样的呆,想着自己聪明呢,怎么就轻易不肯近我!早让人算计了去都不知道。世勋啊,你太信别人,又太防着人了。呵……不怪你,好不容易你来了,我却已经声名恶了,是我糟蹋了自已,不怪你啊……”渐趋于无的叹息,背过了身,已见不得什么神情,一步一步去了,“嗒、嗒、嗒……”皮鞋声响在走廊,悠远悠长的深寂,凝滞的空间里,竟有种回肠荡气的错觉。

 

 

吴世勋知道,那是一种很深刻的情绪,他不能懂得的。不是铭心刻骨碧落桑田,哪儿来的镌楚如此的无奈。远离李家人,那是念及当年、护着他的意思。他到底是像外头说的,玩弄伶妓、草菅人命就是个纨绔子弟?传言不可兼信,那么他弄死一个孩子的事,又是不是传言?放不放过又是从何说起。不明里说了,又不许他探究!让他怎么体谅。

 

 

但是吴世勋知道,自己已经开始相信李嘉茗了。李嘉恒母子,他原就不想招惹。

 

 

然而,吴世勋终究不能不与李嘉恒扯上关系了。家里来了电话,母亲病得重,他得南归,李嘉恒回本家也就在这两日,朱堂棣的殷殷慰问,李梓也让他们同道照看着些,不好推辞。而吴世勋正是急痛攻心,哪里顾得上其他,只一刻都缓不得,念着早早回南去。母亲的病,是父亲死的那年落下的,积垄至今,也十余年了,一直不轻不重拖着,平日里见不出大碍,这一时爆发出来,恐怕真不好了。

 

 

神思恍恍越步出来,刚踏出门槛儿就对上李嘉茗,心下一虚,强打着精神胡乱招呼声就走,却被扯住臂:“记着我的话……”李嘉茗那神气,焦灼又有些自弃的不甘无力,让他记起远乡的姆妈,常常也是忍不住白叮嘱一声。忽然愧疚起来,想安慰示好,说几句可心话。

 

 

“二哥也在。世勋,有些事儿想请教请教,到我屋里一趟成吗?”李嘉恒看着李嘉茗,看着被李嘉茗攫住的吴世勋,意味深长。那等深长,纵此时正忧心忡忡,吴世勋也不由红了脸,明明什么都没做,只觉得他目中的调侃,平白的暧昧。在李嘉茗吃人的眼色里,跟着李三少走步入花庭。

 

 

李嘉恒虽缠着他,其实并没有真的要问,像他的步步为营,该知道的又会漏了哪样呢。见他难受,倒只是细细劝解,着手准备路线事宜,省了他不少事。

 

 

火车往前行,李嘉恒有心让他纡怀,左指右瞧。吴世勋陪他敷衍一回,听他对那个“家家种修竹,无水不生莲”的宛城的向往,孩童出游的神光四溢,却再不敢轻信他的真心。这么秀逸的脸,这么清亮的眼,不敢置信他真残酷的找人处理了那个人,用了那等难以启齿的手段。

 

 

过了秦岭淮河一脉,已是南方了。南与北,并没有人们想像中那样绝决的相差,两岸的景致入目的一片金黄,人家的藤架子上挂满着绿丝缠萝,大绿叶子厚厚耷拉着。黄与绿,南北都不过是两种基本的、大地的生的色调。然而步步南移,却感觉出不同了,同样的色调,一点点的细腻润泽起来,画面填充密实,渐渐归于牧歌式的宛约,情调姿态更为水秀。

 

 

轻舟矮矮橹摇摇,低低过小桥。听得桥上行人夜语,寂寂。入宛城换了水路,坐的是乌蓬小船,绕过桥墩,俏俏钻出头来,夜心里悠着划去长草破水前行,十分轻盈。乌夜,无月,满天的莹光星色。水面却是亮的,挂了一盏灯,照得痕痕水脉脉。

 

 

出来也是坐的小乌蓬,那时候就是无星无月、天地一黑也是欢喜的,有牵绊在,所以安心,哪里闯不得。若没有了归处,古都大城又有什么意思。

 

 

狭窄舱子,吴世勋昏濛濛靠着壁,灯影晃晃,半边脸埋在膝中,睡不着,闷得头昏了、就容易了。他知道,李嘉恒也没睡去,在那边按捺不住地舒解手脚。娇气的李三少竟然一点抱怨也无,这也是未料到的。

 

 

“明儿天亮才能到呢,睡吧。实在硌得难受靠我身上。”吴世勋心软了,虽然不想惹他,可一人在外也得照应着他点。他不知道,李嘉恒却是看着他瘦削的肩绷得紧、更显消减,心里想必又硌得慌,缩成一团实在可怜,正犹豫着要不要抱着他些。这在不近人的性子是不可思议的。到底还是伸过臂去了,揽着他的背靠着舱壁。

 

 

吴世勋睁圆了眼一愣,偎了过去。今夜太难耐了,有人让他靠又怎么能拒绝了,只是他那身娇贵的皮肉,明儿可别后悔,使坏地一笑,蹭蹭脑袋窝着,闭上了眼。三少的衣襟有竹子的清华气息,平静的心跳声,鼓在耳际,听得久了,自己的心跳也合上了拍子,轻轻呼吸,轻轻震弹……秋虫喁喁,梢公摇橹咯吱咯吱没完没了悠长下去,橹儿过水的轻长啵哗声,长啵……长长……

 

 

身前人的留海过额,发丝摩着他的下巴发痒,干脆收紧了、偏脸靠在他颈项。李嘉恒看他闭了眼抿出笑来,倒稚气了几分。拨弄开娑着脸的几缕发,贴得安稳,抱在手中,软硬得度的身子,温热也得度,不曾与人相近,不知相偎如斯窝心……

 

 

“嘶”的粗磨声,船忽然一顿,左倾右晃,两人都醒了。“船家,这是怎么啦?”刚睡稳却被作弄醒,心里憋气。

 

 

“少爷不好意思唛!没事,你们睡吧。”

 

 

李嘉恒又好气又好笑,这还能睡得着吗?怀里动了两下,听得吴世勋说:“船公打困了。南面的桥都这样低小,没办法。多来几次就惯了。”

 

 

“我看着南面的桥倒不都这样,宛城特别低。”一晃一晃的灯,影子左右荡没忽现,李嘉恒做梦似的絮语道。“很久以前就想来宛城,把旧书里南方的美言全安给了它,想过无数场景,细到哪里是田埂哪里是人,穿的什么衣服,好像真来熟了。原来是这样的。大致是不错,却又很陌生。”

 

 

“何至于这么想来?只不过很普通的一个小地方。”就算是家乡出地,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它有哪里就不同了。山水长景,妯娌人家,虽然不错,但也不过如此。李嘉恒是见过世面的人。

 

 

“你不懂。我跟着妈的时候,父亲不许来的。那时小,越不许越神秘,等他离了小公馆悄悄跟他后头,远远看着李府一家人全身喜气大喊着回老家,就很羡慕。”

 

 

吴世勋背在他怀里,不清楚那张精细好看的脸上到底是羡慕还是嫉妒,挨了挨身子笑问:“然后呢?偷偷潜进车子被发现了?”

 

 

李嘉恒也是一笑,继续道:“二哥嚷着衣服还不够新,说是要去找那个呆呆的小尾巴羡慕死他。还在想,那个小尾巴是谁,却被大夫人发现了,冷笑着揪我出来,说我是祖宗都不肯认的杂种。父亲面子上过不去了,一巴掌甩了我,说我不该来这里。然后呀,我知道了我去不得的地方叫宛城……”

 

 

虽见不到,却感觉着手臂紧了又紧,这些话想来也是真的,就不知李嘉恒为什么会对他说得推心置腹。因为今晚的气氛?还是两个人贴太近了,不由得就生出一点真来。却也没有别的话可说:“现在来了,我带你好好看看。”李嘉恒哪里能容人可怜。

 

 

晨光熹微,水面起了红光,映得那水草蔓枝也分外的缠绵。下得船来,沿着田埂踏去。李嘉恒果然全身酸疼,怨怨地瞪着悠儿噔噔的那个人。脚下踩着窄细的小泥地,几次踏空了掉下田里去,幸而秋日里水田也是干的。

 

 

终于勾起了吴世勋的愧心,过来拉他。闻着成熟谷子、干泥土的燥味儿,乡间的风吹着额前的发一边儿散,也腾不出手来捋,金黄的稻束中,两人一前一后,左拐右拐,合契自然,半步不差。

 

 

见着了好几排散落的老房群子,乌瓦白墙,差参错落,不知为何,一些人家的树下悬着系得紧致的稻垛,倒像是印尼那边的茅草房子。吴世勋却摇头说,他家没有,所以他不知道,被三少爷鄙夷的目光瞧得不自在了,指着最大的楼子说:“哪,就是那儿,快要到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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