杯具了

【双吴】皖西旧事

第七章

 

八月二十八日记事

 

那日的天,天上扯絮的东一片西一片散云球子, 碧洗的林子,水濡的漫山橘子红,缀在簇簇丛丛生硬的绿之间。从顶上颤巍巍地往下,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。

 

 

高处,倒是没有橘树的,杂芜蜿蜿蜒蜒爬满苔藓的野林子,山风清泠泠、和着晨露四下里滴答,难为了穿梭其间的两人,肩头下摆没一处干爽。

 

 

谁都没提前一晚的事,只扯了不相干的闹腾着玩儿,就好像真的没有什么。后来,李嘉恒摔在半山腰上,差些跌落山去,吓白了脸,看着可怜。

 

 

扶了他扯着袖子细细的揩去了脏污,自上而下抹过颊,总算现出底下莹白肌肤来,触手清凉,无端的,觉得像极了这山角自生自长的梨瓣儿,白里透青、有种道不明的清逸秀丽。

手上不自觉放轻了,换了衣角擦过鼻翼,抹不去的淡淡乌痕蒙着也见得莹嫩。他真当得起那句话:冰肌玉骨,自清凉无汗。

 

 

换手间,忽然见得他一双乌润眼珠、似恼又似意味不明地盯着,又是有意无意间的波光潋滟。李嘉恒的狭长的眼睛在那张秀美脸蛋上莹亮出色,平日里不露声色、一味的漆黑幽亮,未点灯的幽魅。怒了沉下脸来,鹰眸一眯,戾气清寒,纵是阴沉也是顏色更添三分俊的;一到喜时和润风生,笑意清浅也是浓得化不开的风情。

 

 

心下一恸,手上停了,脸上却臊热了。又怕他得意了去,也睁圆了眼睛反瞧回去。他倒笑了,淡色的唇弯起,霁月的清浅。

 

 

不知为何,那日的李嘉恒很任性,,非要背人,坨在背上,自己害怕抱得很紧,热热的气息喷洒在肩窝里,行路中李嘉恒每番转头说话,贴得紧了,像在耳边,湿湿粘粘的一路钻了进来。

 

 

走过这一段路,胡杨林清凉荫蔽,袖袍灌起,李嘉恒松开了手,扬开了臂,痛快承接林间忽起的风,放纵闹着,直到东摇西晃再稳不住双双倒跌地上。见自已真个恼上了,却又笑得烂漫得意,一瓣甜润烂熟的橘子讨好意思的喂到唇边。

 

 

放纵,唯有那时的李嘉恒是放纵了的,也许,他是不安的。李嘉恒说,要赶紧着回去,迟了再不见过太爷,怕要生嫌隙了。其实谁心里都清楚,嫌隙,哪止这一桩。吴芝华是太爷大女儿,死得不明白,又怎么肯让他轻易放过。其实这吴芝华,暗里明里不知为何老挤兑母亲,讨人厌得很。

 

 

哎,如果当日,太爷面前再护着他十分,是不是就不会加重了恩怨?这两天他的脸色一直的不好,想是底下人受了主意给他使绊子了。

 

 

人情真是不可捉摸的,听他讲以前的事,心里因为还有几分疑虑,并不很以为然,但已然听进耳里了,不知不觉潜移默化、真让他连消带打去了防备,现在却是想着怎么帮他了。

 

 

他应该,多少是有几分真心在的。如果就连那天,没心没肺却动人的任性笑闹也是作戏,那么心软受骗也不算冤枉……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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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小哥,太爷叫你,不知什么事,总是先去去。”燕子在楼下对着支窗喊着。

 

 

吴世勋搁下笔,随声应了。侍过了母亲汤药,换了衣服就过去。

 

 

华灯初上,红烛软堂,长曲的是栏杆通廊。宜兴提着绢灯前头照着,森森的一排杉木背地里魑魅魍魉。远远的听得嘈嘈调笑声,夹杂着穿堂而来的唱腔:恰——三春好处无人见——不堤防沉鱼落雁…………太爷的屋子,仿佛永远都是黄昏,与世间是慢了好几拍子的。戏文不断,只是不论唱的哪折子,总好像是一个调子,没完没了的下去。

 

 

刚踏过槛就听得大管家粗嘎的嗓门:“三爷好难请,这三催四催不到,倒让太爷等了许久。”

 

 

他并不喜欢进这屋子,白天也掌灯,那笼纱的几盏玻璃灯蒙蒙亮着,好像一进去,年少鲜活也映得黄褪了色。只是太爷却很喜欢他,只要在家,是一天都免不了的。

 

 

看见了李嘉恒,他坐在四叔下手,回得也泰然:“倒不是有意,来回的时候恰好没人,就去关照了几家农户,不巧又这时来寻。”不理会大管事的,转头跟四叔倒攀谈得热乎,凑在一块头头是道扯着年成。倒不知他们什么时候熟了起来。

 

 

太爷躺在鸦片烟榻上闭上眼敲敲大烟枪,熏得黄黑得白瓷烟枪头不轻不重响着,不知真在听还是根本沉溺大烟醉麻中去了。以为他睡着了,又忽然睁开眼:“你来了,过来给我烧会儿。”

 

 

这话是跟他说的,打小的默契,谁都没注意到他,却是闭着眼的太爷,每回他一走近这间屋子,人再多再杂他总是知道的。

 

 

上前几步,扶着他靠在紫樘软垫上,挥手让翠玉下去,自己侍立着拿了烟盅,拈了烟签挑着,文火慢慢烧着。大烟弥上来,白气一股股曲曲缭着、模糊了眼前,熟识的气味、一贯的沉颓,却也分明感觉到李嘉恒视线落在了他身上。抽空对他眨眼,只是长睫氤氲烟湿,倒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。

 

 

“还是孙儿的烟烧得最得味,你们谁有这个心!”眯着眼吸了几口,吴老太爷半翕的嘴里悠悠泄露着烟,摹摹他的头,“这趟回来真长了好些,他们闹他们的,咱爷儿俩烧烟。”那手枯萎得只覆层紫樘牛皮纸,尖长黄指甲,发毛得紧。世勋却只笑了,从里头抽了松花色垫子坐了下来。

 

 

不想离开了那么久,太爷的烟榻上总备着这只垫子。他说的话,太爷总记得的,松花配桃红的娇艳,与这乌木烟榻子多不搭腔,自他五岁时说了,就总备着了。现在大了不喜欢了,自已也忘了的,他却还记得。

 

 

三娘换了折子,抖抖湘红绣白朵百褶裙,重又坐了下来,则为你如花美眷、似水流年,是答儿闲寻遍……只要个腔儿罢了,谁又真听她唱什么呢。

 

 

听不得他们背后挑针、隔岸观火、你来我往的面里面外,实在厌烦了就告了太爷走了出来。这后院子,就是再多假山花石,青天白日也阴郁,此时夜分雨飘,更是空荡荡的冷凄。

 

 

坐在假石上,小小的湖塘时而起了泡子,背靠着南天竹睁了眼望天,有些倦怠。过了会儿,李嘉恒也来了,挨着他坐。

 

 

“你太爷倒是很疼你!”一屋子的褂子服,就为的老人家喜欢讲究、看不上时髦人物。只他一个白衬衣长裤子清清爽爽的进来,吴老太爷反而更喜欢。理直气壮的偏心。

 

 

“嗯。你看着很惊讶,是怎么了?”睁大眼睛看过来。

 

 

那一日也是,一时间对上,他却只是黑眼睛越睁越圆,浓密黑长的睫毛也不颤一下,乌亮的瞳孔特殊的无辜纯良,发呆的猫儿样招人疼,看了忍不住就想伸手摹摹,倒是自已禁不住先笑了。所以成了心的、愿意看他清清爽爽干干净净。

 

  

不想今日,见着他烧烟的样子,渐渐的鸦片的气息绕上身子弥上脸,清水的眼睛沾染上颓废的味道,矛盾的杂揉,却是特殊的迷离。

 

 

“只是奇怪你会烧烟,还很熟练。”靠得很近,可以闻到他衣上的鸦片味。分明是清新的白衬衫,却又熨着这种颓唐味儿,夹杂一块儿差逆的矛盾。

 

 

“奇怪么?太爷很喜欢我给他烧烟膏子,打小就会了。他老了,戒不掉了,我只好一直烧下去,也许烧到那一天吧。”几分自嘲、几分迷惑的笑着去揪脚边的草玩着,“其实,那样的大屋子、烟榻子,鸦片的味道,颓废,寂寞,明明很讨厌的,有时又很沉迷。谁知道呢。”

 

 

谁知道呢,白烟上来,陈旧的气息,顶寂寞的,却也恍惚了。这种颓废也许长在骨子里了,他想。

 

 

“你不喜欢的,你只是寂寞。”李嘉恒说。这些天呆在世家,他也看明白了,比起他家是那是一点不差。也听得下人说,吴世勋母子,也不过仗着老太爷的疼爱没给吞食干净罢了。

 

 

细瞧那张脸,清瞳虎目,说是虎更像猫,黑而圆,睁大了就显得干净傻气。只是又长在白净青嫩的脸上,又爱笑,这笑时眼角微挑,月湾一现,倒不自觉成了桃花相了。皱眉时,李嘉恒忍不住“嗤”的笑出声来。怎么会有人,皱了眉发傻的时候,就呆得那么像祭献羔羊的。

 

 

他忽然能明白吴老太爷了。对吴世勋,是搁手心里疼着的,因为他干净,期望着他好。然而陈腐了太久,总是有过挣扎的,可是太难了,自已脱不出来,只好消极的想要一些新的东西来灌注。期望着他脱离,反忍不住自私地也去腐了他。

 

 

这么多年给烟熏着,窝在他颈旁,还是最好的清水气息,很好闻。都不知是该为他庆幸,还是妒嫉了。“你跟这个家根本就不合,却又生了根的留恋着。”因为留恋这家,这家却是不好的,所以自个儿也糊涂了。这话又是不好出口的,只得住了。

 

  

“你再多多说几句。”寂寞,颓废,比鸦片还容易成瘾,他想听李嘉恒说,有人提醒着他就容易明白了,“我喜欢听。”

 

 

李嘉恒却被他的正经等着开导的神色,瞧得尴尬说不下去了,一指敲到他额上,又闹在了一块儿。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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